2024年7月2日 星期二

Wontaro / Blooming #07

 


Wontaro | 
朴元彬Wonbin x 大崎將太郎Shotaro


-


41.

計算完未來一週預定的畢業季花束數量後,大崎將太郎才恍惚察覺談戀愛這件事果然太讓人迷失時間感,會把時間的長河壓縮成小小的,小到他都忘了自己的交往對象是個準備畢業的高中生,在這期間他還有升學的問題。

他盯著電腦看似在認真計算花材下單的量,其實腦袋一片空白,自我懷疑像肥皂泡泡急速膨脹後又瞬間啵地爆炸,直到洗完澡的人夾著一股熱氣慣性想窩在他身旁,確認他在工作後又緩慢移動屁股到另一端避免打擾,大崎將太郎才從放空的思緒中抽回神。
他揉揉太陽穴,用一種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夠溫和、不太尖銳的口氣確認讓他整個晚上胃酸都像可樂啵啵冒泡的問題。

「你怎麼不跟我說你的畢業典禮?」
「……」
「炤熙說你還當了致詞代表,不說是不希望我去嗎?」

朴元彬表情難以解讀。
像是沒料到被發現又像是沒想過對方會追問這個活動,沒細讀似笑非笑的唇角,倒是少年揚起的眉梢讓男人胸口有點堵。他反常地沒等情緒消化,投遞的問題尚未落下又馬上拋出新的。

「還有你怎麼不跟我說你選了哪所大學?」
「……」
「成燦說你早就選好學校了,不說是不在意我意見還是不想跟我討論?」
朴元彬歪過頭,終於有了大一點的反應,但男人已經決定收尾。
「……算了不要回答我。」

根本沒打算等對方解釋,連珠砲似的問句只在凝結的空氣裡飄盪了一秒,便被以龍捲風的氣勢快速收回,讓少年連組織語言的時間都沒有。

高速反悔朝無辜當事人投擲質問的大人自顧自的重新打開電腦確認花材,擺手想揮別三分鐘前的自己,腦中的小人正在無意義地捶地自省。
心裡無端冒出那股沒來由的煩躁感都還沒隨著嘆氣順利排解,就被始終安靜接受指控的年下從沙發的另一端探過來抓住鍵盤上漫無目的飛舞的手,稍微用力便把人拖進懷裡禁錮,頭頂傳來悶悶的哼笑,不輕不重的氣息墜落在大崎將太郎髮頂,讓現在做什麼都感覺心虛自責的人瑟縮了下。

「為什麼又不想知道了?」
「……」
「太郎不在乎我嗎?」

大崎將太郎手肘向後推擠,充耳不聞朴元彬聽起來過份高興的不樂意,硬是在兩人之間拉出一點距離,才能順利讓焦躁感從胸腔擠出。
他說不出話,只能以最慢的速度眨眼,好像這樣就能把卡在喉頭的碎石滾落。

「我的問題太像家長了。」
大崎將太郎總是不習慣也不擅長展現全然誠實的情緒,但卻不小心在戀愛中被潛移默化一點偶爾正直的勇敢表態。他不自在地抓抓髮尾,幾乎想面壁思過。
「……我是在跟你談戀愛,不是要當你監護人。」

始終難將年齡差距輕巧放下的踟躕,會在某個瞬間像蟒蛇纏繞上咽喉,緊勒著讓他感到挫敗,於是男人把話銜在嘴邊,用最含糊黏稠的咬字坦承最真實的心情,彷彿不把話說得那麼清晰,那份心思就不會如此昭然若揭。
大概是說完的剎那就後悔了,他發出恨不得咬掉舌頭的懊惱嘖聲,朴元彬能感覺懷裡的人體溫蹭地攀升,耳朵不自然的泛紅,因為罕見暴露的赤裸而感到尷尬與巨大的自我厭惡。

那些細微的動作與倏然的情緒,少年過去只能揣揣觀望,時常窮驢技窮,現在已慢慢在相處中學習如何拆解臆測。
因此儘管朴元彬知道不合時宜,仍抑制不住笑意在嘴角雀躍,想這個人多慮的細心已進入可愛到無敵的境界而不自知,讓人心臟像絢麗的花火一團團爆炸。

「炤熙哥說畢業季的忙碌期比情人節更長,」朴元彬嘟嘟嚷嚷,「他還強調你每年這段時間都會忙到忘記吃飯,瘦個幾公斤。」
他點點螢幕上落落長的清單,換來對方冗長的沈默,男人本想反駁李炤熙誇大其詞,但身後少年的控訴伴隨著灼熱的體溫,燙得他最後只能閉嘴,最後還逃避似的把筆電蓋上。
「所以雖然希望你來,但又不希望你來。」

重要的時刻都想有你參與,也明白只要開口提出就能得償所願,甚至不用耍小手段便能滿足微不足道的期待,但也想這樣是不是太恃寵而驕、得寸進尺。因為欲望的起點總是小小的火苗,得到風的加持後蔓延成一片火海,將僅存的清醒吞噬,他總擔心自己被養成貪婪的巨獸。
最重要的是、

「不想你那麼辛苦。」
朴元彬說話的時候又不動聲色將人更收攏進自己臂彎裡,雙臂穿過胸前緊箍著,讓輕薄睡衣下的肌膚愈加貼近。
大崎將太郎被抱在懷裡行動受限,仍清晰感受到對方灼熱的視線沾黏在自己身上,像是麥芽糖一樣藕斷絲連,望眼欲穿。

「下週我會每天盯著太郎吃飯的,到時候連一克都不讓你掉。」
大崎將太郎無聲調整了角度,讓逕自立下宏願的少年那顆毛茸茸腦袋得以滾進自己頸窩,一連串輕柔黏糊的呢喃難以躲藏,讓人腦袋更加暈乎,心底酥麻麻的。
「還有要唸哪所大學是很小的事,我很早就決定好也跟父親報備過了。」
「……」
「我如果連這麼小的事都無法對自己負責,我要怎麼對太郎的人生負責。」

其實誰都不需要為別人的人生負責,但在戀愛中保持永遠的理智或許是種妄想。
尤其朴元彬好像隨便幾句甜言蜜語就能滿足那一點飄渺的虛榮心,輕易將他盤旋在心中許久的煩躁感徹底摧毀。

成熟的大人心知肚明,卻不想錯過始終誠摯的蠱惑。

「我會出席畢業典禮的。」
「……」
「你都想對我的人生負責了,我也是要有點表態吧。」

朴元彬眼神黯了下來,指梢扳過男人下顎,溫柔也強勢,半點退路都不讓人躲,大崎將太郎於是沒輒地接受少年得逞的親吻,心裡一片柔軟。

「不要老是突然上演偶像劇啊,朴元彬。」

/

42. 

朴元彬簡直後悔莫及。
他嘴上朗誦文情並茂的致詞,應該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語調,不小心因為大崎將太郎像偶像劇男主一樣挾著萬丈光芒登場而咬緊了牙根,清亮的聲線變得深沉。

帥氣的黑西裝,俐落的中分金髮,捧著華麗夢幻的花束半倚在體育館角落聽台上的畢業代表講致詞,交疊的長腿讓男人看上去帶點漫不經心的瀟灑。
少年穿越上百張臉孔,清楚看到對方唇角上揚撐起的臉頰肉和過分柔軟的凝視,好看得不只是他移不開視線,一進場就輕鬆奪走他專注力導致0.5秒的空拍,台下時不時有人回頭投以注目禮,竊竊私語來者何人。

朴元彬臉上平靜無異樣,內心真是恨不得典禮趕快結束,分秒都覺得難捱,只能在心裡敲木魚試圖冷靜,大腦異常轉動只顧著計畫解散後馬上找人,都忘了自己作為致詞代表也是同年級人氣王。
典禮是如願結束了,但少年被想與他拍照紀念的人潮圍堵,只能臉上彬彬有禮,帶著複雜心情一一完成同學心願。服務做好做滿的同時不忘用眼角餘光掃描角落的人影,男人臉上盡是饒富興味,拿著手機明顯在側拍,發現他視線時還用嘴型慢吞吞揶揄人氣好高哇。

總算告一段落時已經不敢計算溜走多少時間,因為清楚對方是特別抽空過來,朴元彬邁向對方的步伐實在稱不上輕盈。
肩膀上疊著愧疚,沮喪少年還來不及自責,大崎將太郎已經先大步邁向少年,西裝褲下的筆直長腿比例太好,讓他看閃神的瞬間人就已經出現在跟前,把等候許久的花遞給自己。

精心製作的花束是由大把煙霧樹與純白的花朵交織而成,特別篩選過的粉嫩色澤堆疊出夢幻朦朧感,浪漫唯美、澎湃盛大就像一場托在手中的春日饗宴,交錯的樣子遠看像是愛心毛絨,近看又柔軟得彷彿雲朵,視覺落差的細節安排絕對是精心設計,讓人接下就忍不住心臟被洶湧的溫柔與愛融化。
更別說送花的大崎將太郎現在是一個好看到人神共憤的完美狀態,眉眼唇角的笑意都ふわふわ,就像他捧在懷裡的煙霧樹。

「恭喜畢業。」
「……謝謝太郎。」
好像那樣就懂了少年如滾燙岩漿但說不出口的心情,大崎將太郎輕拍他腦袋。
「因為是很重要的畢業典禮嘛。」

朴元彬覺得自己大概是有點想哭,尤其是對方聽上去輕描淡寫的話裡被刻意模糊的心意與重量。他只能把臉埋進絨毛軟呼的花裡,才能勉強在大庭廣眾之下忍住太多的感動與滿溢的喜愛,以及恨不得緊緊抱住對方的衝動。

「李炤熙說你今天單很多……」
少年的聲音小到會被花給淹沒,男人怔愣了一下才分辨出他含著水氣的呢喃在說些什麼,故意裝出煩惱的樣子順著他的內疚接下去。
「對呀,我今天忙死了還特別來送花給你。」

明顯是順利引發對方的愧疚感,少年眼中閃過天人交戰,支吾了兩秒才咬牙說那你先回去,我等等跟朋友道別完馬上去店裡找你,但口氣裡全是濃烈到誰都無法忽視的捨不得。
大崎將太郎不置可否,正想開玩笑調侃少年的口是心非,就被身後窸窸窣窣的氣音打斷,他下意識以為又是年下絡繹不絕的人氣預約,轉身點頭示意就想退開,結果被幾個女生喊著歐巴叫住。

朴元彬比他訝異,甚至可以說是驚慌,幾乎無法抑制表情變得僵硬。

他躲在來不及退開的男人身後瞇眼觀察那群人,看出來主角是隔壁班蠻有人氣的女生,清秀漂亮又聰明,家世背景還很好,也有星探來問過,自己朋友圈甚至也有人跟她告白被拒絕,還因此做出結論說她是對理想型標準很高的類型。
然後這樣的女生跑來嗲聲嗲氣叫大崎將太郎歐巴,少年這下不只是表情凍結,連血液都可能要凝固。

他聽到女生落落大方又坦率地讚美了男人外在,穿衣很時髦,還誇獎他送的花很有sense她很喜歡,是在場最漂亮的花,朴元彬忍不住腹誹對方絕對有弦外之音。
毫不扭捏又直率的態度讓人討厭不起來,所以大崎將太郎沒有推拒中斷對方的意圖,朴元彬只能從他語氣確定男人沒有不耐煩,從容應對的距離感拿捏得幾乎完美。

「那方便跟歐巴要個SNS嗎?」
「……啊。」
少年肯定他會拒絕。大崎將太郎本來就是一個擅長拒絕不必要情感的人,他不會隨意給人憧憬的可能,但下一秒朴元彬就懷疑自己因驚嚇過度而幻聽。
「可以啊。」

大崎將太郎答應的輕快聲線,讓朴元彬產生自己將指甲刮搔在黑板上、尖銳到刺耳的錯覺。

內心大跌倒的少年堂皇地倒抽一口冷氣,馬上因為吸入毛絨的捧花被嗆到,猝不及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再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突兀到連自己都嚇到。
明明不是故意要表現出自己醜陋狹隘的小心眼,結果卻變成那種灑狗血難看的抗議方式,讓他在聽見男人掩不住的竊笑後狼狽地漲紅了臉,恨不得挖地洞去地心長住。

「謝謝妳的欣賞,我可以給妳花店的帳號,歡迎常來光顧我們花店。」
「欸?不是……歐巴我是指、」
被誇獎是值得高興的事,因此大崎將太郎坦然收下,但太多就不行了。他臉上保持好看的微笑曲線,計算身後的少年沈默了多久。
「但如果是我個人帳號,那就抱歉了。」
「什麼?」
「雖然妳真的很有品味,但我已經答應某人要做他一個人的玫瑰了。」

朴元彬看不到男人的表情,但他像氣球膨脹的不安擔憂,層層堆疊的煩躁焦慮,都在男人輕鬆到彷彿在閒聊天氣真好、理所當然的話裡消失殆盡,那顆飽滿渾圓的氣球一下消風,咻地變得乾癟落在地上。
他右手攏了攏幾乎要遮住半個人的巨大捧花,左手在隱晦的空間裡悄無聲息攀上對方不知何時擱在後腰的手,指尖糾纏,然後吸了吸鼻子,用細如蚊蚋的聲音小小抱怨。

「太郎才是不要突然上演偶像劇。最討厭了。」

但也最最最喜歡了。

/

43.

在日本完成登記順便渡了個長長的蜜月,想起自己首爾還有個家的新婚夫妻在處理完後續事宜後,終於在盛夏裡回到韓國。

久違的見面,慢熱的朴元彬已大幅減少當初因不熟識產生的尷尬氣場,父親撇開公開關係後那段看兒子眼色的拘束感,新媽媽的韓語口說也比記憶中流暢許多,一家人湊在同一個空間裡不再是單向溝通。就算氣氛調節師大崎將太郎不在,場面雖不熱絡但輕鬆溫馨,日常得就像彼此已住在一個屋簷下許久,雙語切換的交流偶爾讓對話產生意外的火花。

總說戀愛是讓語言能力大爆發的動力。

除了艱澀詞彙還無法上手的新媽媽,用不算流利但淺顯易懂的韓語說明跟父親在一起後便報了韓文課學習,初次見面安靜得像是害怕被點名的學生,只是覺得那個場合必須更嚴謹盛重,不是她不懂韓文,而是不適合插嘴。
朴元彬想起因為喜歡一個人而為此通過韓語檢定最高級的大崎將太郎,也想起團體在日本活動時負責日語擔當的李燦榮,心情有點複雜。

後來下班的大崎將太郎加入了這場重逢,小小空間的氛圍又更活絡了些。

聊起在日本蜜月的趣事時會自然地切換語系,朴元彬聽不懂內容,只能聽出切回熟悉母語的男人聲線比平常低沉醇厚一些,像滲了點酒多了幾分大人的感性,少了說韓語時常見的軟糯尾音,不自覺就像在撒嬌一樣。
朴元彬在這個被隔離在另一個小空間的時刻,才遲鈍又跳躍地對李燦容的存在產生一種無以名狀又難以言喻的感謝之情。不甘心,也想極力否認,卻又無法抹去就是因為那段長跑的戀愛,才讓他可以跟現在挨著自己坐的人在一起的事實。

朴元彬突如其來的喪氣來不及在臉上隱藏,比在場其他人都擅長閱讀少年的人在順手投餵水果的時候以眼神無聲關切,少年咬下多汁的芒果,搖搖頭沒說什麼,但搖頭的動作格外沒生氣。
男人斜了他一眼,不著痕跡持續將盤中剩下的水果全塞進雖然纖細但意外能吃的少年嘴裡,等盤中食物一清空,便再自然不過將這場聚會畫下句點,準備收工回家,但朴元彬才剛起身就被父親訝異的提問給定在原地。

「元彬怎麼也要走?」
「……」
「我們都回來了,你還要跟將太郎回他家?」

迫不急待跟對方一起離開的朴元彬身體僵硬,低垂著腦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當然知道實際意義上,這裡才是他的家。
他清楚這樣說文法很奇怪,他也難以解釋自己對於「家」這個詞彙的定義,他並不想、也不是否定這個滋養他長大的空間,但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重點不是在哪裡,而是有大崎將太郎在的地方,才更是他想歸屬的地方。

「元彬要上大學了,要學會不依賴家人更獨立一點。」
「啊、」
「再說也不想打擾你們兩人世界嘛。」
朴元彬抬起頭,看能言善道的大崎將太郎泰然自若地將笑臉化開成燦爛無害的弧度,在父親被揭穿心情面紅耳赤、支支吾吾無法反駁的時候,將他順勢往門口推。

他們最後是全身而退,沒有再被多追問什麼。

少年跟在男人身後慢慢步下樓梯,沉默順著迂迴的樓梯盤旋,那人好像想問他怎麼了,最後只是決定收回困惑,向後朝他伸出了手,然後對他說回家吧。
朴元彬站在大樓最後的階梯上,看著已經沐浴在街燈下,身影輪廓朦朦朧朧,但臉上笑意特別清晰的大崎將太郎,任安靜穿梭在兩人之間足足一分鐘,最後小跳步跟了上去,扣住對方的手往自己手心緊緊合去,縫隙填得滿滿的。

「……我現在可以親太郎嗎?」
「キスしないよ。」
少年身子貼得他很近,深夜裡的低語繃在他耳邊,明明不久前才覺得對方說日語聽起來更沉穩厚實,不知為何現在又感覺染上了說韓語的習慣,像撒嬌又像在調情,讓他耳膜都發顫。
「……真的不可以嗎?」
「不可以。」

大崎將太郎嘴上還在說著否定的話,卻伸手扣住了他的後腦,輕輕低笑著與他脣齒相依。朴元彬閉上眼睛,體溫隨著津液交換節節升高,昏沉得像落入一場仲夏的夢。

他說我們回家吧。我們。家。
他喜歡這個主詞。非常非常喜歡。

雙唇分開時少年輕咬了一口大崎將太郎的嘴唇,那人吃痛地哼唧了聲,軟軟綿綿的,讓人忍不住心癢又想湊上去延續另一份親密。他聽到對方手機收到訊息的通知,男人輕輕推攘但沒有真的抗拒,朴元彬覷著空隙又偷到一個吻。

對方發出了啊的一聲,不輕不重掉落在耳邊,音節脆得像是什麼不祥的預兆,他順著對方視線望向手機螢幕上的對話視窗,先是一句話,再是一連串問號,最後是一張照片,模糊的圖片裡是兩個交疊依偎的身影。
然後大崎將太郎抬起頭,視線眺望的方向朴元彬幾乎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哪裡。

那是他們剛剛離開的房子。

「真知子看到了。」
「……」

大崎將太郎盡量把語調放得和緩,但還是有些猶豫。
朴元彬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安靜的夜晚咚咚狂舞,亂得失去該有的節奏,震耳欲聾。

「她讓我們改天單獨和她見面聊聊。」

/

44.

大崎家的人,都有一種柔軟的、不慍不火的氛圍。

新媽媽看起來十分平靜,眉眼溫婉柔和,但此刻氣氛仍是讓朴元彬在掌心蹭出一層薄汗,背脊緩緩爬上疙瘩。
大崎將太郎右手托住下顎,左手晃到餐桌下輕拍他膝蓋,再扣住他的手,緩慢地收緊指尖的力量,像在說沒什麼好擔心的,但也沒有要喧賓奪主替他主持局面的打算。

為了今天正式的見面,謹慎小心的朴元彬擬了一份稿,全日文演說,就像他在畢業典禮上的致詞那樣,文情並茂、情致俱佳,先用了幾個翻譯器、最後再出動大崎將太郎本人改稿。
對方一邊說真知子其實韓文基礎對話沒問題、再說我也能即時翻譯你不用這麼正經,秒被否決這樣無法表達他的誠意與決心,無視男人啼笑皆非的神情下定決心苦讀,還為此專程跑了幾趟花店甜點店強制街坊鄰居聆聽、執著地索取意見。

「你要不要去站在門口朗誦看大家有沒有被你感動?」
耳朵要長繭的李炤熙本來是想調侃,但收到對方斂起神色看上去是真的認真思考這個提案,立刻閉上眼睛抬手阻止,要宋恩奭去擋在門口吃便當順便避免憾事發生。
「當我沒說。你就站在這裡發表你第302次的愛情演講,我好想聽,真的好好聽我都要哭了。」

薄薄的濕氣在掌心蔓延,朴元彬清了清喉嚨,又深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把排練過無數次、已經確保自己可以做得完美無缺、萬無一失的講稿如滔滔江水傾巢而出。

「我知道我們的關係有很多不被理解的地方,但是我是真的很喜歡太、」
「我知道。」
「……嗯?」
開場白進行不到三秒便被火速打斷,無視於大腦當機的少年,新媽媽慢條斯理切開他逼迫鄭成燦將甜點店提早開門、好方便他精心製作的布朗尼,小小地咬了一口,馬上被鬆軟甜點過分的含糖量甜到笑出聲,蹙起的眉頭不知是因為嫌棄還是覺得荒唐。
「這就是傳說中跟我哥笑容一樣甜的布朗尼?」
「……蛤?」

接連不斷的反應與天外飛來的資訊讓人措手不及,事事講求邏輯與規劃的人被現在這個脫軌的情境搞得全身僵直,明明身處冷氣房卻控制不住冷汗凝聚滑落在下顎,彷彿被誰偷走了聲帶發不出聲,背誦的講稿成了文字天書在腦子糊成一團,只能瞪大一雙眼看新媽媽在微妙的氣氛中把布朗尼細嚼慢嚥吃完,然後皺了皺鼻子。
這是第一次朴元彬發現兄妹倆相似的表情。

勉強在失序的狀況中抓回一點思緒,他還來不及處理這個新發現,就聽到新媽媽學著不久前的他清喉嚨,然後深深深呼吸,復刻到位的演出讓當事人實在笑不出來,她甚至在朴元彬的大腦投下震撼彈。

「我其實不在乎你們的關係,或說我們的關係。」
「……」
「我只希望我的哥哥幸福,那樣就好了。」

大崎真知子的笑看上去很溫順,卻也帶著比誰都堅定的意志。

「因為我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

45.

大崎將太郎從不說那些過去。

在媽媽細心呵護的小小屋子裡,發現含辛茹苦拉拔長大的兒子性向異於常人這個事實讓她情緒崩潰,同性間的親吻與擁抱都不是她能理解的事情,她甚至目睹這一切。手中的蛋糕啪地從精緻的盤中摔落在地,變成一攤黏糊破碎的奶油。
母親是保守環境長大的家庭主婦,思想傳統,道德認知裡的愛情是建立在一男一女上,她在衝擊中下意識選擇了逃避與無聲抗拒,那天過後他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甚至沒有給大崎將太郎可以溝通的空間。

母親沒有錯。

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或者更多更多的時間來沈澱這個事實。
大崎將太郎不期待獲得理解,他想或許最好的方法是讓母親隨著時間慢慢遺忘那場在夏日午後上演的惡夢,而加速成全的方式就是離開。
所以大崎將太郎收拾了行李,留了一封信給害怕和自己對上眼的母親,那個會揉揉他頭髮說我們太郎真是好孩子的母親。信的內容很簡短,一直都很謝謝您,但是對不起。

大崎將太郎沒有跟妹妹解釋離開的原因,他以為不要多說自己的異常,就可以讓日常變得更加正常。傳去的訊息裡只有對不起讓媽媽傷心,也給真知子添麻煩了。
還有我很愛妳,妳是我最寶貝的妹妹。

不在正常軌道上的只有自己就好了。
他認為這是體貼,長大後才明白那不過是愧疚與罪惡感的產物。他分明因為恐懼鋪天蓋地的嫌惡,怕聽到一句你好噁心,怕從別人眼裡看見你為什麼這麼不正常的責難,才會自以為是地轉身離開,好讓那不堪一擊的自尊不要從高台滾落。

「喜歡男生怎麼了嗎?你還是我的哥哥啊。」
「你什麼都不說就離開,你有想過我也會傷心嗎?」那是很久以後大崎真知子傳給他的訊息。

那一天深夜妹妹打來電話,哭得話都說不清楚,意識朦朧的大崎將太郎在耐心安撫與詢問中拼湊出幾乎要讓他心碎的解答。
哥怎麼辦,我肚子裡的寶寶好像要走了。我不敢跟媽媽說,可是怎麼會這樣,不應該這樣的啊。哥我要怎麼辦。

他的妹妹,他最寶貝的妹妹,喜歡上了不對的人,給了她一個小生命,又想淹沒掐滅這個生命。
她沒有答應,她可以不愛不負責任的男人,但那是她的骨肉她的血脈,還沒有成形,可她已能感覺到愛。可小小的生命在她決定承擔後卻先說了再見,從她未成熟的身體裡流走。

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哭得肝腸寸斷,讓大崎將太郎想起被母親發現性向的那一天,他也是縮在自己的房間角落無聲地掉淚,卻不敢也不知道可以跟門外的誰求救。

他不知道母親得知真相是否會再次精神潰堤,他想真知子也是這麼想的,才會在這個脆弱的時刻選擇和自己求救。
大崎將太郎把妹妹暫時接來自己的租屋處照顧,翹了課翹了班,只為了陪她走過那段身心都辛苦的時間。

他在回家準備替對方熬煮補湯的路上遇到找上門的男人,大概誤會自己是什麼新對象,不喜歡了但也不甘心被掠奪的低下人品,大崎將太郎心想妹妹眼光真是不太好啊希望以後可以進步,恐怖情人不管怎樣都是不可以在一起的。
他們打了一架,雖然肩膀脫臼、肋骨也斷了,五臟六腑都痛得快不能呼吸,被送進急診室的時候他盯著頭頂刺眼的白光,還恍惚地想好歹是打贏了這場架,用他最討厭的暴力勉強保護了他最珍貴的妹妹。

只是他就不能再跳舞了。

肩膀的傷比想像中嚴重,修養需要時間,復健需要更漫長的時間,重回舞台的日子遙遙無期,他被卡在停滯的時間齒輪,有更多的後輩夾著野心與光芒毫不留情大步前進,將他無情推擠到另一波浪潮後。
他咬牙去舞蹈學院,在老師心疼與惋惜下放棄得來不易的獎學金名額,那個他花了多少時間多少汗水淚水才爭取到的資格。

他努力維持的自尊咕嘟咕嘟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就像那年從盤子上滑落的蛋糕,啪地一聲在地上摔得一塌糊塗,這一次他終於感覺自己所剩無幾的支撐都被掏空、傾塌毀滅。

回家後他蹲在玄關哭了,小小的、潮濕又陰暗的空間裡都是他無助氾濫的淚水。
眼淚依然沒有聲音,他還是學不會跟誰求救,但這一次他被妹妹擁進了懷裡。

溫暖,聽得到心臟的跳動。
讓他知道自己不是被拋下的那個人。

「對不起,哥哥。」
「都是我害你不能完成夢想,都是我的錯。」

可是她又怎麼有錯呢?她只是不小心喜歡上了一個不對的人罷了。
於是他從妹妹的懷抱裡掙脫,將哭得泣不成聲的女孩攬進自己臂彎,明明整個人從身體到靈魂都要碎了,卻盡力牽起難看的笑臉,從喉頭擠出一句沙啞的妳沒有錯。妳怎麼有錯,是我自己努力不夠。
所以不要說對不起。

「但是真知子以後真的要好好選對象,不要再喜歡奇怪的人了。」

就算到了這種時候,他還是會用最輕柔的方式托住自己。
抱住自己的明明才是被傷痛吞噬的那個人,還是想保持哥哥的形象保護她,拚了命為自己擋下這世界所有可能傷害她的機會。

她覺得非常悲傷。
難過他總是義無反顧承接下所有的傷心,但又想她的哥哥容納了這世上最多最大的溫柔,那麼倔強,那麼善良,那麼脆弱,但也那麼勇敢。
他既是汪洋也是月亮,是一個又堅強又柔軟的勇者。

她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他永遠值得最好的愛。

/

46.

或許因為日韓語交雜使用,又或許不想讓翻譯器解讀錯語意,大崎真知子在選用詞彙上特別淺白易懂,顯得說故事的口氣很平靜,沒有過多的情緒起伏,難以加油添醋。
她把片段的悲劇用普通的話語闡述,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她與大崎將太郎共同經歷的那些哀傷都只是生活中瑣碎到隨時會被遺忘的小事,但其實每個細節都沈得讓人透不過氣,一不留神便會陷入深不見底的黑洞。

大崎家的人總是太擅長用言語將痛苦包裝,讓巨大的哀傷都像可以被折疊收進口袋的糖果包裝紙那樣輕巧。

「所以只要你能給將太郎幸福,其他問題我都不在意。你父親那邊我會幫忙說服的。」

坦率的樣子看不出半點虛假,說得既輕鬆又果斷,朴元彬甚至不懷疑她自信從何而生,只覺得這些日子來懸在空中的心終於落在踏實的地。
提心吊膽許久卻比想像中輕鬆過關,少年忍不住自我懷疑是不是在做夢,真是夢那這場夢未免太過幸運,希望永遠都不會醒來。

「哥哥哭的時候總是不出聲,你一定要當第一個發現的人。」
她頓了頓,像想到什麼,口氣終於帶了些微不滿。
「還有不能當那個讓他哭的人。」

朴元彬幾乎是心電感應她意有所指的空拍是為什麼,想不知天高地厚說他又不是李燦榮,但立刻自我反省為什麼總下意識把自己跟李燦榮放在同一個天秤上做比較。

他根本不需要。
不只是李燦榮,他自信能做好的事,絕對不會比任何一個前男友更少。

「第一個發現絕對沒問題,但不保證不會讓他哭。」
大崎將太郎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志得意滿,深色的瞳仁裡閃爍的色彩清澈斑斕,好整以暇就等他把完整的話繼續說完。
「感動到哭是可以的吧。」

少年微微張開了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最後只是垂下眼眸輕輕揚起唇角,把所有的曖昧暗示落在指尖,刮搔過戀人的虎口。
大崎將太郎耳尖悄悄泛紅,表面上不動聲色,無聲地在餐桌下踹了他一腳以示警告。

「可以啊,記得說到做到。」
新媽媽歪過頭露出微笑,朴元彬又發現大崎家如出一轍的地方,就是他們老喜歡用那張無害的臉擺出看好戲的模樣,讓人心慌。雖然也不討厭。
「不然不保證在你爸爸面前落井下石造謠唷。」剛說完,兄妹倆就格外有默契地偷笑起來。

臉僵的朴元彬決定收回前話。
大概偶爾,還是有一點點點討厭的。


-







好好笑我到底要奪瘋
真的不可能想收尾收不了尾欸!!!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為以防大家給我的愛被系統吃光光,希望大家留言前養成好習慣先複製、送出後再確定是否成功噢♥︎